汽車穿過最后一片白楊林時,我望見了地平線上燃燒的晚霞。華北平原的臘月像一幅褪色的水彩,收割后的麥茬地泛著淺褐,防風林在暮色里站成沉默的虛線。外婆的自行車吱呀吱呀碾過村道,車筐里散落的玉米粒,隨著顛簸蹦跳成細碎的金砂。
磨芝麻的石臼唱起歌時,年味就稠得化不開了。廚房總在雞鳴第三遍時蒸好頭鍋饅頭,堿水香驅散凜冽的晨霧,蒸汽漫過斑駁的窗欞,將老黃歷上“臘八”二字洇成朦朧的水墨。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著青石,與篤篤的切菜聲交織成韻。青蘿卜與白菜在陶缸間列隊,去年釀的豆瓣醬在甕中泛起琥珀光。我蜷在灶膛前添柴,看火星順著玉米苞葉攀上煙囪,把靛青的天色燙出個橙紅的洞。堂弟舉著竹竿捅下梁間熏了三秋的肉,油潤的香氣驚醒了蜷在草窠里的花貍貓。灶臺里的柴火嗶嗶啵啵終日吟唱,外婆的黃布圍裙兜著曬干的大棗與青菜,說要給我蒸一籠能咬到春天尾巴的棗糕。棗泥在瓷盆里翻涌如赤潮,年糕在籠屜上鋪成雪原。窗外忽明忽暗的火光,是鄰家少年在試放除夕未至的煙花。
除夕的墨汁在粗瓷碗里化開時,整個村莊都浸在松煙的氣息里。春聯的朱砂滲進木紋的肌理,像祖先的血脈蜿蜒在門楣。沒有山巒阻隔的平原,爆竹聲能貼著地皮滾出十里,震得凍土下的麥種微微戰栗。守歲的火盆煨著紅薯,外婆講起她年輕時在公社的光景,臉上的皺紋在光影里重疊。零點那刻,爆竹聲從村南層層漫過來,漫天的煙花里,我看見自己七歲時在此處放飛的孔明燈,二十歲的星火與它重逢在銀河的支流。
離鄉前夜,外婆往我行李箱塞進裹著油紙的芝麻糖。畢業季的焦慮如同倒春寒,但外婆蒸饅頭時總說:“堿多了酸,堿少了黏,火候到了自然暄”。澆過水的麥田上,農機轍印與我的掌紋在土地上交錯延伸,像宣紙上未干的墨跡,而我們的腳印正蜿蜒成落款處的朱文小印。
當我在城市格子間打開這份甜蜜,或許會聽見凍土開裂的細響,在簡歷與人生答卷的縫隙里,生長出平原特有的、沉默而堅韌的春天。那些深埋凍土的麥種,在漫長等待中始終攥緊胚芽里的光;那些反復碾壓土地的農機,用固執的轍印證明深耕的意義。所有板結的土地,終將在犁鏵下翻涌成浪。